当州牧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闭,将府内的喧嚣与奢华彻底隔绝时,夜色仿佛骤然浓重了许多。晚风带着汉水的湿意吹拂在脸上,驱散了些许酒意,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凉,与刚才厅堂内那暖意融融、歌舞升平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返回驿馆的马车在襄阳城寂静的街道上缓缓行驶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,发出单调而规律的“咯噔”声,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车厢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,光线摇曳,映照着我和主公略显疲惫的面容。云长和翼德乘坐另一辆车跟在后面,此刻,这狭小的空间里,只有我和主公两人,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寂静。
打破沉默的是主公的一声轻叹。他靠在车厢壁上,揉了揉眉心,语气中带着几分怅惘,几分无奈,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残留的期望:“唉……景升公,待人倒是宽厚,礼数也周全。只是……这荆州内部,看来的确是派系林立,掣肘颇多啊。屯兵之事,看来非一朝一夕可定。”
我能听出主公话语中的失落,也能感受到他似乎仍对刘表那“仁厚”的表象抱有一丝幻想,将今日的无果归结于“内部复杂”,而非刘表本人或蔡瑁的直接阻挠。这种善良,或者说,这种对同宗情谊的过度期待,在太平时节或许是美德,但在这乱世,尤其是在我们如今寄人篱下的处境下,却可能是致命的。
我不能再让他沉浸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。
我深吸一口气,直视着主公,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:“主公,恕昭直言。今日州牧府一行,所见所闻,绝非‘内部复杂’四字可以概括。景升公表面仁厚,实则仁柔寡断,优柔无谋,早已大权旁落。那蔡瑁蔡德珪,以外戚之身,掌控荆襄军政,骄横跋扈,目中无人。今日会见与宴席之上,其态度已昭然若揭——他视我等为心腹大患,恨不能立刻除之而后快!”
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,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。主公闻言,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震惊,随即是难以置信:“子明,此言……是否有些过重了?景升公毕竟是宗室长辈,蔡瑁虽骄横,但……”
“主公!”我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更加凝重,“请恕昭无礼。景升公对主公的热情,不过是沽名钓誉的表面文章;他对主公的赞赏,恰恰源于对主公能力与声望的忌惮!他言语间的推诿,对屯兵之事的敷衍,以及在关键时刻对蔡瑁、蒯越眼色的依赖,难道主公没有察觉吗?至于蔡瑁,他看向我们的眼神,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杀机,绝非伪装!他今日在宴席上种种试探,其心可诛!若非我等应对得当,恐怕早已落入其圈套!”
我将今日观察到的种种细节——刘表的犹豫、对蔡蒯的依赖、蔡瑁的傲慢与敌意、张允的帮腔、蒯越的太极推手,以及席间那些暗藏机锋的试探——一一剖析给主公听。我没有直接提及玄镜台的情报(那是绝不能暴露的底牌),但仅凭今日的公开接触,已经足以勾勒出荆州权力场那令人窒息的真相。
“主公试想,”我继续说道,“若景升公真心接纳我等,为何只安排一普通驿馆?为何迎接规格如此冷淡?又为何在主公表明愿为屏障、共抗曹贼之后,反而顾左右而言他,最终以‘从长计议’推脱?这一切,若无蔡瑁在背后作梗,若非景升公自身毫无担当,岂会如此?”
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寂。油灯的光芒跳跃着,将主公脸上的震惊、思索、失落、乃至一丝痛苦的神情,映照得格外清晰。他不是愚钝之人,只是太过相信所谓的“宗亲情谊”和“仁德”表象。此刻,被我赤裸裸地揭开真相,他内心的冲击可想而知。
良久,主公才再次发出一声长叹,这一次,叹息中充满了疲惫和幻灭感:“子明……你所言,或许……唉,备,糊涂啊!”
看到主公终于开始正视现实,我心中稍感安慰,但语气依旧严肃:“主公,认清现实虽然痛苦,但却是我等求存图强的第一步。今日之后,有一事必须明确:襄阳,乃是非之地,权力漩涡之中心,更是蔡瑁虎视眈眈之地,绝不可久留!我等在此,名为上宾,实则与人质无异!一举一动,皆在他人监视之下,看似安全,实则危机四伏。稍有不慎,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!”
“那……依子明之见,我等该当如何?”主公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了急切和依赖,他看向我,等待着我的建议。
我沉吟片刻,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想法缓缓道出:“为今之计,唯有尽快寻得一处远离襄阳、相对偏僻,却又能为景升公和蔡瑁所接受的立足之地。此地,既要能让我们获得一定的自主权,休养生息,招募兵马(此事需极为隐秘),又要能名正言顺地为荆州承担一定的防务,以此作为向刘表交代的理由,堵住蔡瑁反对的口实。”
“远离襄阳……又能为荆州承担防务……”主公皱眉思索着,“荆州之地,何处符合此条件?”
我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,虽然看不到舆图,但那片区域早已在我心中清晰浮现:“主公,昭以为,新野,或可一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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