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心打磨的说辞如同箭在弦上,但何时射出,如何射出,却需要比制作箭矢本身更精妙的考量。驿馆之内,我对着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竹简,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索。
直接由主公,或由我,将这份请求呈递给刘表,固然显得郑重其事,但也可能是一场毫无转圜余地的豪赌。一旦蔡瑁在场,以他的权势和对我们的敌意,必然会全力阻挠。刘表耳根子软,又依赖蔡氏,在蔡瑁的强硬反对下,我们的请求很可能当场就被否决,再无转圜的余地。那样一来,我们不仅无法前往新野,更彻底暴露了不愿久居襄阳之心,处境只会更加艰难。
不行,必须增加成功的砝码。在正式摊牌之前,进行必要的试探和铺垫,或许是更稳妥的选择。我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“关节”,一个在荆州高层中拥有足够分量,又并非完全与蔡瑁同气连枝的人物,通过他来窥探风向,甚至争取到一丝微妙的支持,或者,至少是中立。
目光,最终落在了两个人身上——蒯良、蒯越兄弟。
蒯氏兄弟,乃南郡望族,在荆州士人中影响力极大。蒯良据说性情更为刚直,深得刘表敬重,但似乎不太理事。而其弟蒯越,字异度,此人智计深沉,是刘表倚重的重要谋主,在许多关键决策上都有他的影子。更重要的是,根据我这几日的观察以及一些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(这些信息自然经过我内心深处那不为人知的渠道进行了筛选和确认,但对外,只能归功于我的敏锐),蒯越虽然与蔡瑁同为刘表心腹,共同维护着荆州的统治格局,但两人之间似乎并非铁板一块。蒯越更着眼于荆州的整体利益和长远稳定,对于蔡瑁的某些过于跋扈和短视的行为,未必全然认同。他与蔡氏的合作,或许更多是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,而非真正的志同道合。
如果能争取到蒯越的默许,甚至哪怕只是让他不明确反对,那么在刘表面前,蔡瑁的阻力就会被大大削弱。刘表在没有明确支持的情况下,或许会更倾向于“不得罪人”的平衡之策,这恰恰为我们的请求创造了空间。
当然,接触蒯越同样风险极高。他心思缜密,若是我意图过于明显,被他看穿并告知蔡瑁,后果不堪设想。而且,他是否愿意见我,愿意见一个“外来投奔、前途未卜”的刘备的幕僚,也是未知之数。
我决定,必须亲自走一趟。拜访的名义,可以是“请教荆州防务”,或者“为主公分忧,特来求教异度先生高见”,总之,要显得谦恭而自然,不带有强烈的目的性。谈话的内容,也要层层递进,点到即止,以试探为主,绝不直接提出屯兵新野的要求。我要做的,是观察他的反应,捕捉他言语间的细微之处,以此判断他的真实态度。
打定主意后,我开始着手准备。首先,我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。恰逢近日有消息传来,曹军在汝南一带活动频繁,虽未有大举南下之象,但已足以让荆州上下感到一丝紧张。这便是我登门拜访的绝佳契机。
数日后,我备了些薄礼——几卷我亲手抄录的古籍,这既符合我的“文士”身份,也不至于显得过于市侩,然后便乘车前往蒯越的府邸。
蒯府位于襄阳城南,宅院深邃,门禁森严,与州牧府的奢华不同,这里透着一种世家大族的内敛与威严。递上名帖后,我静静地在门前等候。心中反复模拟着即将到来的会面,每一个可能的问题,每一种可能的回答。
出乎意料,也或许在情理之中,蒯越并未拒见。片刻之后,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出来,将我引入府中。穿过几重庭院,来到一处雅致的书房。
蒯越已等候在那里。他年约四旬,身材中等,面容清癯,留着整齐的胡须,眼神锐利而深邃,仿佛能洞察人心。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袍,端坐于主位,面前摆着一盘棋局,似乎刚才正在独自对弈。
“陆别驾,请坐。”他的声音平和,听不出太多情绪。
“异度先生。”我躬身行礼,依礼落座。“冒昧来访,还望先生海涵。”
“陆别驾客气了。”蒯越微微颔首,“听闻别驾文武兼备,辅佐玄德公屡建奇功,今日得见,幸会。”
客套话不必多说。我开门见山,但切入点却放在了时局上:“近日听闻北面曹军似有异动,昭心中忧虑,特来向先生请教荆州防务之策。玄德公蒙景升公厚恩收留,常思报效,只是身无寸土,力有不逮,每每扼腕。昭身为幕僚,亦是焦虑。”
我将姿态放得很低,主动提及主公“身无寸土,力有不逮”的窘境,同时表达了“思报效而不得”的焦虑。这既是实情,也是一种试探,看他如何回应。
蒯越端起茶杯,轻轻呷了一口,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,仿佛在审视我话语背后的真实意图:“陆别驾过虑了。荆襄之地,带甲十万,粮草充足,非曹操所能轻易觊觎。景升公自有安排,玄德公乃当世英雄,又是宗室贵胄,景升公待以上宾之礼,正显仁厚。至于报效一事,徐图之即可,不必急于一时。”
他的回答滴水不漏,既安抚了我(或者说,是安抚了刘备),又暗示我们安心待着,不要多想。这正是典型的官场话术,听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倾向。
但我不能就此放弃。我必须将话题引向更具体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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